《草原》夢憶
作者:張秉毅
作者:張秉毅
一
就著一盞用墨水瓶自制的煤油燈,伏在從前生產隊里放工具的小木箱上,寫、寫、寫......,常常到半夜,有時到公雞打鳴。山鄉的夜,人定月乏。窗下不時有父母親一遍又一遍的催促:睡哇么,明天還得早早下地呢!
充耳不聞,我行我素。待到倦意襲來,正要倒下身睡或剛剛入夢,外面,天光大亮, 又得下地到責任田里勞動了。
我那昨夜還握筆的手,又操起了鋤頭。置身“希望的田野”,四體不勤,萎靡不振。
黃昏歸來,茅屋檐下,手端著腦袋大的粗瓷大碗,吃飯。娘罵我百無一用。我就將手上的飯碗,摜到地上,讓那些會下蛋的雞去吃。
那時,農民剛剛吃得飽,睡得香。我這個樣子,引得好多親戚故舊好奇:他不睡覺, 做甚呢?
父母回答:誰知道?散他祖宗的德呢。
其實,我才沒散老祖宗的德,我是在寫詩。
秉燭待旦,兀兀窮年。終于有兩首小詩竟然變成鉛字,且是和朦朧派大詩人顧城的詩作刊登在同一期刊物上,是 1985 年《草原》第 9 期。一個叫尚貴榮的編輯,還給我寫來親筆信。欣喜若狂,用自個兒挖草藥得來的兩塊錢,跑到供銷社買了一瓶酒,晚飯時,厚顏無恥地拿出來,請父母喝。
大醉一場后,我丟下羊鞭和鋤頭,在家門口的石板上,跺了一腳,便頭也不回地離鄉出走了。
二
塞上小城東勝街頭。躑躅著一個打零工的農村高考落榜青年。一張口,準格爾山地口音。
很快,寡人(當年我的自稱)發現,在這里,和自個兒一樣兒,做著同一個文學夢的人,不止三個五個,故稱他們“同夢人”,常常與這些人廝混晨夕,呵天駕霧。誰說,好運不光顧落魄人。我先后謀到的幾個工作,竟然都是風吹不著、日曬不著坐辦公室的文字工作。
小城的電燈,常因電力不足,如掛在鄉下梨樹上的老黃梨,那也要比煤油燈亮上十倍、百倍。在那一個又一個串房檐的出租小屋,我還在熬夜。
電燈泡不開油燈的燈花。手上的筆卻終于開花了。1986 年《草原》第 9 期,發表了我的詩《真的,請你相信》,1987 年《草原》九十期合刊,發表了我的一組短篇小說《黃土高原的女人》,還附了方竹的簡評《鄉情 鄉怨 鄉民的筆墨》。評論結尾,特別介紹:“作者張秉毅是個農民,他對生活有真切的感受,筆墨也自有自己的味道。至今發表作品不多, 卻已顯出某種勢頭。”話音未落,就又收到名滿天下的《小說月報》編輯部主任李子干的來信, 隨信寄來的還有《黃土高原的女人》的清樣兒。
我又去買酒,不過,這回是請小城里那些“同夢人”來喝。
高興得早了,天天跑郵政局零售書報刊的大廳去看,《小說月報》新刊上終沒看到自己, 后來,李子干來信解釋,好像是說因為轉載時恰逢年底,稿子擠下來了,轉年又有了新的情況云云。
轉年,我的文運更好,《草原》集束發了我短篇小說,《老土》且是 1988 年 2 月“內蒙古青年作者小說輯”的頭條,其中,有一篇《包袱》被《小說選刊》轉載,《牧羊哀歌》被《小小說選刊》轉載。由此,我認識了小說編輯鄧九剛。
做夢都不敢想的是,我這個剛剛發表了幾篇作品的農民作者,竟然被伊克昭盟盟委, 以“人才”的名義,破格正式安排到伊盟文聯工作。
我到文聯上班報到的日子是 1988 年 3 月 1 日。
三
多事的 1989 年。
先是,我把一個叫《簸箕灣》的短篇小說寄《草原》,馬上收到小說編輯白雪林來信, 盛贊小說“卓爾不群”,卻又不準備發表,要求我改寫為一部中篇小說,再交《草原》發出。我苦思冥想數日,食不甘味,寢不安席,就是下不得手。最終一發狠,將小說投給《十月》,沒承想,恰遇“京城四大名編”之一張守仁,迅捷將《簸箕灣》在 1989 年第二期發了, 并列短篇小說頭條,赫然將篇名作者名列于《十月》封面。我卻喜憂參半,所喜者,自個兒的小說終于登上了《十月》這樣的大刊名刊;所憂者,自己該怎么向白雪林、向《草原》交代?
正坐在辦公室撓頭,一抬頭,白雪林就笑瞇瞇地站在我的桌前。我一慌,站起身,卻帶倒了椅子。
原來,白雪林從呼市坐了一天長途汽車來東勝小城,是專門向我“約稿”。同來者, 是剛剛上任的《草原》新一任主編丁茂。白雪林絕口不提《簸箕灣》一事,令我汗顏,心下罵自個兒: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。甫一上任的主編丁茂和白雪林親自登門“約稿”, 令我受寵若驚。
“投我以木桃,報之以瓊瑤”。僅僅一周過后,我就帶著《黃土高坡》小說稿,奔赴青城。1989 年《草原》第 7 期是丁茂主編上任后的“第一期”,更是《草原》創刊 300 期紀念專刊, 已經下廠印刷,出刊在即。誰知,就在我交稿第二天,還未離開呼市,白雪林興奮地告訴我, 小說他們已連夜傳讀,鄭重決定:將原來發表于這一期的小說頭條撤下,替之以《黃土高坡》, 連原來的“卷首語”也重改寫,在鼎力推介《黃土高坡》之外,特別介紹:“作者不久之前還是個農民,不過二十幾歲,創作潛力難以估量。”
小說《黃土高坡》一經《草原》第 7 期頭條發出,《小說月報》第 8 期即轉載,見到轉載的《小說選刊》第 10 期時,我已入復旦大學作家班,樣刊在上海虹口公園的一個報刊亭見到,被同學簫聲曼全部買下。
《黃土高坡》成為我的成名作,后來,除被選入多種小說選本,還被《連環畫報》選擇其一《開鎖》,繪為彩色連環畫獲獎,被《文藝報》攝影小說專刊,選擇其一《坐在窗后的女人》改編為“攝影小說”,整版發表,獲“冰心獎”。
這一期間,著名評論家奎曾在《草原》上發表了《走出黃土高坡之后——張秉毅小說論》, 耿瑞發表了《走出與返回——張秉毅們現象研究》等專題評論,《當代作家研究》在 1989 年全國小說創作專論中,也提到了《黃土高坡》。
《黃土高坡》此后獲得內蒙古自治區文學最高獎——“索龍嘎”獎一等獎。
1990 年《草原》第 5 期頭條推出的小說《關于〈走西口〉結局的幾種傳說》,是我在《草原》上最后的風光。為解我在上海求學之困厄,丁茂主編破例給我預付了幾百元稿費。
之后,我在《草原》上還發表了幾篇作品,包括自己的得意之作《舊鄉》《我和我的羊群走過四季》等,但中國市場經濟大潮已起,文學迅速跌入低谷,大家各自逃生,我亦感不妙,“最是倉皇辭廟日,教坊猶奏別離歌”,就“觸電”去做電影編劇去了。1995 年之后,我幾乎就從《草原》上銷聲匿跡了。
原載于《草原》
作者簡介
張秉毅,1964 年生,內蒙古鄂爾多斯市準格爾旗人,祖籍山西省河曲縣。九三學社社員。中國作家協會會員、中國電影家協會會員。國家一級創作。出版小說集《舊鄉》《烽火美人》,電影文學劇本《云往西》《沖動是天使》《牛女》《回鄉種田》《漫瀚調》《母親的肖像》《天下黃河老牛灣》等。曾獲 “梁希獎”、“冰心獎”、內蒙古文學創作“索龍嘎”獎、內蒙古藝術創作“薩日納”獎、內蒙古精神文明“五個一工程”獎、烏蘭夫基金民族文化藝術優秀獎等。
來源:草原
作者:張秉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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